伯乐生疑(1 / 2)

澡房这种东西, 就和现代的大浴室差不多。然而不一样的是,这里没有淋浴喷头,只有一只只拉环,拉环上方有一竹筒, 拉一下就能吸出一截水, 一旁还有用来搓澡的丝瓜囊与皂角。

楼天宝试着拉了一下拉环, 里头“呼啦”冲出了一大股凉水。她被冻得直哆嗦, 登时就明白了:这是店家引的地下水, 凉到骨子里。

好在她也不挑剔这些,有搓澡的东西在, 还有皂角可以洗头,随便搓搓洗洗,闭眼拉环快速冲了几把,人就洗干净了。

身上没了味, 楼天宝心情也爽朗了许多,穿好衣服打着喷嚏就出了澡房, 上楼梯左拐, 第一间就是胡爷房。

楼天宝也不知时辰多少, 小心敲了两下门, 就听里面有人道:“进来。”

她推门进去, 主动关门, 挂上了一道小巧的锁扣。

转身过来, 就见胡爷披散着头发,穿着里衣,正坐在榻上抽烟。

那烟是长杆旱烟, 楼天宝闻不惯那味道, 咳嗽了两声, 她赶紧捂住嘴。

胡爷看了她一眼,眼神里带上揶揄。

他说:“小子,你上过战场,怎么连烟味都受不了?这烟可比不上战场狼烟。”

楼天宝站在门口,安静了一会儿。

“您知道我是从战场上回来的了?”她问。

胡爷又抽了两口。

“你用钉耙的样子太老道了。用矛用枪才有那手势,再看你的手,虎口上覆了厚厚一层兵器茧,不是干农活能练出来的。”胡爷说。

楼天宝抿抿嘴。

照理说,上了战场的士兵是不能趁乱直接跑走的。这算逃兵,要是有人揭发她,那她的脑袋就保不住了。

她想着把腰牌收好就万事大吉了,谁知这个胡爷,居然还能看出她手上的茧子……她是不是应该想办法把茧子磨平比较好?

或者,她往手上做障眼法,避鬼阵。

避鬼阵可以做小阵,但是手是要动的,也不可能不和人接触,楼天宝心里盘算了一阵,还是摇摇头。

一旁的胡爷看她站在原地,一人想着什么,就觉得这孩子好玩。

明明年纪不大,却满肚子鬼心思,他也不是没见过有趣的孩子,这么有趣的,还是头一回见。

胡爷又说:“你叫什么?”

之前他问过了外头的孟大爷大娘名字,却没问这小东西的。本以为是孟大爷的孙子外孙,现在一看,完全不是那么回事。

楼天宝看他的表情里带着一丝玩味,倒也不像要害他的样子。

这些大人对小孩的态度十分明了,要想做什么坏事,一眼就能看出来。

成人对孩子的态度,往往比他们互相应对时要直接。

楼天宝想了想,说了自己的男子名:“楼天保。”

“哪个楼,哪个天,哪个保?”

“高楼,天地,保佑。楼,天,保。”

胡爷见她回答地不卑不亢,言语间似乎还有认字的意思,但这孩子分明未满十岁,还上了战场,怎么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。

懂事的孩子总是惹人心疼。

胡爷没急着说话,他从一旁的包袱里抽了一封文书出来,仔细看了一会儿。

看完,他又抬头看楼天宝,像是在对照什么。

他说:“你与那孟家老汉是路上认识的?既然你从战场上出逃,又往姚安去,是否还有家人在那城里?”

楼天宝:“胡爷,您这是查户口吗?您都知道我是逃兵了,我肯定不能说。”

胡爷道:“你这小子。真当我会把你的事情说出去?我一无你的腰牌,二无战服盔甲,你又认识孟家夫妇,他们可以护你,我出去说什么都没人信的。再说,你就一黄口小儿,值得我上报官差?”

的确是不值得。

胡爷将旱烟放下,他笑笑说:“此次去姚安,还有五日行程。我本是要收你和那夫妇三人的车费,不过看你这小子有趣,就免了费用,帮角八打理马匹即可。正好他这几日也和我说累,你看这样行不行。”

楼天宝巴不得胡爷给她活儿干。

这是因为,楼天宝在拿馒头的时候就给他透露出了自己的行事准则:不白拿一分一毫。

胡爷借着给她事做的方式让她光明正大留在车队里,正是尊重她这一准则的体现。

这“准则”看上去是有点死板了,但只有遵守了楼天宝故意制定出来的这一条,她才能确定胡爷的心思。

细节见人心,能礼遇他人的人,一向是上至耄耋下至稚儿,一概不骗的。

既然如此,那去了姚安,还能再多麻烦他一点时日。

胡爷放松完了,下地伸展腿脚,拿了桌上的水杯漱了漱口,进屋休息去了。

楼天宝等他熄了灯,自己也躺到了榻上,这才发现榻上多了一床被子。

她将这被子铺展开,小心钻进了被窝,拿了一支高能量营养剂,塞在嘴里慢慢吃,等吃饱了,身体也暖和了,她收掉营养剂的壳子,裹巴两下被子,闭眼睡着了。

小孩的身体睡得比成人多。

楼天宝也不知睡了多久,胡爷把她从被子里揪出来时,外头早已日上三竿,他们也整理好要出发了。

楼天宝跟个小鸡仔儿似的被拎着,她眨巴眼睛看着胡爷。

“胡爷……”

胡爷笑了:“我看你睡得香就没叫你。你知道你说梦话吗?‘末日’、‘病毒’什么的一通胡言乱语,你魇着了?我看你睡得面色红润,不像啊。”

楼天宝挣扎。

她从胡爷的手里蹦回床上,拿了衣服就往身上套。

她说:“小孩说梦话没见过?您昨晚还磨牙呢,嘎吱嘎吱跟《诗经》里的硕鼠似的。”

胡爷一听这形容,忍不住哈哈大笑。

等笑完了,他一边收拾包袱一边问:“你还读过书?你知道《诗经》?”

楼天宝:“略懂。不多。字不太会写。”

胡爷笑:“你这小子,说话怎么这么欠。”

平日可没小辈敢这么和他说话。

楼天宝觉得他好似很喜欢逗自己,也不拆穿,反正跟着老叔叔有饭吃,还能将孟家大爷大娘带走,就先这么着。

收拾完毕,楼天宝蹦跶着下楼吃了一个肉包子,一个夹了腌芥菜的馒头,吃饱喝足上路了。

或许是因为胡爷的安排,楼天宝不用去坐最后一辆车了。孟家大爷大娘坐中排,她则被胡爷一人拎到了领队的车上。

领队车里还有两个胡爷的得力手下,一人尖嘴猴腮留着两撇胡子,一人干瘦干瘦的,脸白得好像能掉粉。

胡爷道:“这二位是咕头和杜生。江湖人士,早年和我有来往,现在给我做事。”

楼天宝看着两位,脆生生地和他们问好。

这两人都会看相,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楼天宝,没有做声。

胡爷没说什么,他让楼天宝找个地方坐,自己拿了一册书出来看。读到不明白的地方,和那咕头与杜生两人对上两句,再继续往下看。

楼天宝坐在角落里,虽她眼睛一直朝着车外扫,但耳朵可利索得很,胡爷说的内容她听了一会儿,就明白了。

胡爷说的这本,是《西游记》。

《西游记》乃明代四大奇书之一,胡爷说的正好是第十八回,【观音院唐僧脱难,高老庄大圣除魔】。讲的是收服猪八戒的那一回。

胡爷对这神魔志怪小说格外上心,说着那猪八戒的时候,分析得头头是道,但是半点好话都没有。

他说着说着,下意识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楼天宝。他本以为楼天宝会一脸好奇,谁知却看到她兴趣缺缺,好像还有点看不上的样子。

奇怪。这小子不喜欢志怪小说吗?

他将书册放下,转过来看咕头和杜生,这两人倒是一人拿着一本在看着。

胡爷道:“小子,你不喜欢这种故事?”

楼天宝听胡爷叫自己,于是回头过来说:“倒也没有,只是觉得您对猪刚鬣的评价太刻薄了一些。”

“刻薄?”胡爷有些惊讶。他这是被人否定了?

楼天宝点头,没有再说下去。

胡爷的兴致却被她提了起来,追问道:“你是看过这《西游记》?你怎知我对猪刚鬣的评价过于刻薄?”

楼天宝道:“从前听过一点,他这个角色……比您分析的要复杂一些。”

胡爷说:“听你的说法,你这是认真研究过。具体是如何?这样,你和我仔细说说,中午的羊肉烙饼我分你五个。”

五个羊肉烙饼?

听到吃的,楼天宝立刻转过头来了。她在七果还没吃过好东西呢,随便和他说一些以前上课时听过的名著分析就能换五张饼,也太划算了一点。

她回过身来,清了清嗓子:“您可要说话算数。”

“我说话向来算数。”

“那好,我简单说一说。”楼天宝道,“您现在看到的猪刚鬣,前身是天庭天蓬元帅,因酒后调戏嫦娥被贬下凡,成了猪胎。说实在,他出生时咬死母猪,还将整栏大小彘全部咬死,上了云栈洞还想着高老庄的高翠兰,入赘了还极为贪吃……这么看的确是个猪性不改的家伙。”

“这个角色在早期的时候好吃懒做,还经常无事生非,给唐僧等人带来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。但是后来到荆棘岭和稀柿沟,是他站出来做脏活累活,也逐渐收敛了好色想家的心。他最后的确没能成佛,做了个净坛使者,但这也说明,他身上依然有各种各样的小毛病,缺点可改,但本性不容易变更,那人能一步步向上是最好,不求到达顶点,因为人无完人,他是最真实的那个角色。”

楼天宝说的这番话,是高中做名著详解时写的人物解析。

她不喜欢唐僧孙悟空沙和尚,就写了猪八戒。多少年过去了,脑子里还残存着一点印象。

咕头与杜生两人放下了书,他们的眼中有着一丝明显的讶色。